9月22日,中国提出双碳目标两周年之际,《财经》杂志在京举办第二届“碳中和高峰论坛”。在论坛上,国家应对气候变化战略研究和国际合作中心战略规划部主任柴麒敏发表演讲称,2022年是全球碳中和元年——《巴黎协定》进入正式实施期,但同时全球碳中和进程面临着新的挑战。
新的挑战主要有两方面:一是高温、干旱、洪涝等极端气候事件已经深远地在影响人们的生产和生活,也是造成当前能源危机的部分原因;二是大国博弈在当前的政治局势、政治秩序中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目前中国、欧盟、美国等51个主要经济体已向联合国递交了碳中和战略,这会对接下来全球进程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而且这些规则也不仅仅局限在气候治理机制中,还会逐渐外溢到国际贸易、产业投资、能源市场、金融投资等领域中。
柴麒敏表示,现在全球正处在十字路口上,不管是从全球治理,还是技术发展方面,都出现了越来越多“小院高墙”式的俱乐部机制和技术脱钩问题。我们应该对长期趋势做一些谨慎的判断。特别是对风险有足够的分析和预期,只有看到最坏的情况,才能坚定地往更好的方向去迈进。
在此情况下,中国如何实现能源革命和经济的“新增长”?柴麒敏说,双碳战略贯穿中国整个实现国家现代化的进程,在这个过程中要做综合、全面的考量。真正站在我们国家利益的角度,去平衡全球性的问题,然后提出符合我们发展阶段、具有中国特色的碳中和发展战略的路线图和施工图,真正形成全社会的共识。
以下为柴麒敏演讲全文整理:
今年是我第二次来参加《财经》的碳中和论坛,今年相比于去年发生了非常多的变化。
今年全球性地出现了几个新的形势,一方面我们的气候变化愈演愈烈,过去一年当中,包括中国在内的多个国家都创造了高温的新纪录,全球性的情况都是如此,从最近5-7年的新闻报道中都可以看到屡创气温纪录的情况,尤其欧洲受到多重因素影响,整个欧洲能源市场出现了非常大的变化,价格上涨很厉害,能源短缺的问题同样也存在,碳价也到了一个高的水平。过去一段时间差不多都在70、80欧元,甚至100欧元的水平。
应该说高温、干旱、洪涝等极端气候事件已经深远地在影响我们的生产和生活了。比如今年印象深刻的重庆森林大火,长江干支流汛期反枯的情况,比如四川在原本水电丰沛的夏季下降了50%左右的出力,比如湖南和江西近期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干旱。就像习近平总书记讲到的,人类不能再忽视大自然一次又一次的警告,需要我们对工业革命以来的发展模式做出很多反思性的调整。
第二,戴社长在一开始致辞的时候也讲到,全球现在有不少的国家提出了碳中和目标,真正有法律约束力的、也就是向联合国正式递交的,到目前为止总共有51个国家,这51个国家当中一些大国,像中国、欧盟、美国目前都是提出了碳中和目标,其中有46个国家目前提的是2050年前实现碳中和。大国博弈在当前的政治局势、政治秩序中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些国家提出碳中和之后,毫无疑问会对接下来的整个全球进程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而且这些规则也不仅仅局限在气候变化治理机制中,还会逐渐外溢到国际贸易、产业投资、能源市场、金融投资等领域中。
去年我也分享了这组数据,今年有了新的变化。首先是全球能源转型的投资,2020年是刚刚突破5000亿,到2021年已经突破了7550亿,增速还是非常快的。大家经常讲中国为什么有底气搞双碳,就是因为过去10年我们在新能源领域的投资一直位列全球第一。现在装备制造的产业规模达到了一定水平,去年我们的投资占到了全球35%,大概是美国的2.3倍,所以才会引起欧美从去年开始出关于绿色产业链垄断性危机的一些报告。这些报告写中国在上游原材料、装备制造等环节比重大概占到了多少,未来会有怎样的影响。如果过度地鼓吹这方面的优势其实也会带来被“围堵”的风险。
绿色金融是实体经济的一个反映,以绿债为例,绿债国际上主要指气候债券,2020年的规模大概是不到3000亿,2021年已经到了6210亿,中国去年是排在全球第三,仅次于美国和德国,目前累计的发行量应该是排在全球第二,仅次于美国。
在碳市场方面,去年有一个非常大的增长,到目前为止不完全统计(实际上没有一家机构对碳市场交易的数据有完整的统计),2021年交易额大概是接近7600亿欧元,其中90%的市场都在欧盟。目前我们媒体讲中国是最大的碳市场,实际上是覆盖排放量最大的市场,如果从交易额里看,现在占比还比较低,目前是位列在欧盟、北美、英国和新西兰之后,但反之如果这个市场健康持续发展,潜力还是比较大的。
国际航空市场2016年通过了一项决议,提出在2020年之后国际航空业要实现排放的零增长。但2016年的时候肯定没有预见到2020年产生了全球新冠疫情的影响,航空业的排放大幅度下降,2020年和2021年的排放大约相当于2019年排放的1/3左右,现在我们所讲的国际航空碳抵消与减排机制(CORSIA)虽然发展很快,合格注册的减排量已经接近大概4亿吨左右,但在航空业在受到这么大影响的情况下如何交易未来也是问题,目前新的决议中也在考虑把这个基准换成2019年和2020年两年的平均。目前CORSIA机制下已经有100多个国家参与了,而且要求我们国家必须在2027年强制参与。尽管短期有各种因素的扰动,但从长期看,这些机制的影响是非常值得我们深度关注的。
从广义的碳市场来看,涉及到一级市场,大量的项目开发所涉及到的金融活动,比如像贷款、担保、保险,以及包括一级市场中的配额拍卖、抵消产品的套利交易等,以及二级市场中衍生品的开发,股权直接投资以及包括碳作为资产项来进行管理等方面。狭义的碳市场,国际上主要包括两类:强制配额市场(CCM)和自愿抵消市场(VCM)。目前,已经有非常多的金融机构开始进入到这个领域了,包括我们所熟知的一些大型机构投资者,如贝莱德、花旗、德意志、摩根大通、高盛等都在参与碳金融的活动。
在2017年,全球启动了CA100+行动倡议,目前大概有500多个机构投资者加入到这个倡议中,管理的资产规模大概是50多万亿,相当于两个美国的GDP,同时有越来越多政府背景的资金比如社保基金、养老基金、国家主权基金开始参与进来,成立了“资产所有者净零排放联盟”,目前资产规模尽管不如前者,但都是长周期低成本资金,影响力未来是非常大的。
目前国际自愿抵消市场正在形成一些新的规则,比如国际金融协会去年发起的扩大自愿碳市场工作组,目前已经有几百个机构参与其中,代表性很重要,这些规则我们要重视。今年7月份,工作组发布了核心碳原则(CPP),最新的关于自愿减排交易的国际性倡议,要体现更高质量,其实对这个市场未来的走向会有非常大的影响,而且也会影响到《巴黎协定》下第六条碳市场机制的一些形成。
经济周期下碳配额价格确实在过去两年中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主要市场的价格都有非常大的提升,特别是欧盟、英国这些欧洲市场。基本上都在80欧元、100欧元水平徘徊,其它市场实际上都相对处在一个还比较低的区间,所以价格和价格之间、市场和市场之间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别。
因为这个差异,相关政策也在做非常大的调整。第一,欧盟碳关税——碳边境调节机制的立法进程,今年年底前预期可以完成,从明年开始征收。尽管有3-4年的过渡期,毫无疑问接下来对一些上游钢铁、电解铝、水泥、化工等高耗能行业会有非常大的影响,这个实际上会传导到上游原材料的价格,特别是期货价格的形成,所以要引起高度重视。我们国内现在大部分评估都是在讲对我们企业可能影响不会特别大,实际上价格是一个联动机制,一个小的因素,一个蝴蝶翅膀的扰动有可能会发生一次重大的影响。
同时,我们还要关注到今年7月份七国集团声明要在今年年底前建立一个“气候俱乐部”,就是说这不是欧盟一方的行动,未来有可能成为工业化国家、发达国家一个集体的行动,这对像中国这样的贸易大国、发展中国家影响会是非常深远的。
第二、现在欧洲和美国都出台了新的技术标准,前段时间美国出台的通胀削减方法案中有相当一部分跟此前的芯片法案一样,大量都涉及到要求制造业本土化,所有激励政策都要求本土的制造比重、供应链上原材料本土化的使用比重,或者在自由贸易伙伴框架下的比重等,都有限制的要求。
我们引以为傲的像国内的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的生产企业,未来的风险其实还是非常大的,有些企业已经在考虑在欧洲、美国建厂了,即使这样,未来也会有比较大的经营风险,这类问题实际上都是我们应该引起警觉的。
全球有将近800家企业提出了供应链碳中和目标,这会对我们很多供应企业产生很大影响,我大概看到了十几个国内企业的案例,没办法向国外提供碳排放的数据,直接就被剔除供应链环节了。类似这样的问题可能未来会越来越多,而且供应链上所带来的减排压力是远远高于我们国内现在正在执行的政策的。
当然也有好消息,大家经常讲的都是几个大的榜单,发现中国企业的数量越来越多,确实跟10年前相比,中国在这些产业上已经有了优势,比如新能源发展,光伏就是一个例子,前20名的企业当中中国有17家,前11名全部都是中国的,确实在制造业上有这样的优势,但我们也要警觉。像之前的氢能汽车,当时大概60%、70%的专利都在日本,结果其他国家就不玩氢能源汽车了。其实这样的产业集中布局,我们也要引起风险方面的考虑。
动力电池也是,前几名出货量大的企业中有6家是中国的,第一家就占到了全球的1/3以上。其实这样的数据频频地出现在欧美国家安全报告当中,类似这样的问题我们也要从综合方面去评估。
未来不仅仅是碳方面的交易,更直接的交易实际上来自绿电和绿氢,国际上也形成越来越多的交易机制,也涉及到我们国内相关交易机制,包括氢能也是,正在涌现一个新的市场,国际上现在有专门的追溯机制,专们看绿氢来源是哪?做严格的认证。还涉及到我们未来越来越多的新标准(国际性标准),包括产品碳足迹认证以及企业机构碳资信评估,时间有限我就不展开说了。
现在ESG的话题也非常受到关注,《财经》也在做很多跟ESG有关的活动,我们看到这些方面的发展速度也很快,相关政策也在逐步出台,目前针对金融机构的、上市企业,以及债券发行人都有一些从自愿到强制、从点到面的政策变化,这个其实在国际上走的更快,像TCFD。这涉及到不仅仅是碳排放信息的披露,也包括后端的投资引导,以及认证评级相关的制度。
还要提醒大家的是,在《巴黎协定》下的周期性机制,往前看基本上每5年每个国家都要提新的目标,我们在2020年提出了双碳目标,到2025年还要提到2035年的具体阶段性目标,类似这样的进程对我们压力会比较大。
大家对科学方面的关注比较少,其实今年4月份出台的IPCC的报告就提出全球要实现2度、1.5度的目标,都要求在2025年前提前达峰,且要求实现2度的话在2030年就要减排27%,如果要实现1.5度,就需要在2030年减排43%以上。
我们现在正处在全球的十字路口,不管从全球治理上,还是技术发展方面,都出现了越来越多“小院高墙”式的俱乐部或技术脱钩问题。我们应该对长期趋势做一些谨慎的判断。特别是对风险有足够的分析和预期,只有看到最坏的情况,才能坚定往更好的方向去迈进。
当然,在全球问题上,发展并不是这么简单,我们看到有大量的国家还处在人均排放比较低,但是人均GDP也比较低的位置。如果按照传统的发展路径,它必然是往斜上方走的,人均GDP增长的同时,人均排放也会大幅增长,地球目前相关的承载力已经不允许这样的方式。
同时,我们看到相当多的工业化大国,其实都处在人均排放非常高的水平上。虽然他们的经济发展已经到了一定的阶段,但是排放的问题、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我们理想的方案是:能够实现高的经济增长,同时碳排放比较低。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我们面临未来非常多的路径选择,这个是需要大家共同的智慧来推动的。这当中有非常复杂的社会公平等方面的问题。就像我们过去几年碳中和虽然提了这么多,但是全球的排放实际说还是有非常大的反弹(去年一年),所以类似这样的问题我们要引起关注。
最后,我们中国自身的发展如何?双碳战略贯穿中国整个实现现代化的进程,在这个过程中,要做综合性的、全面性的考量。真正站在我们国家利益的角度,去平衡全球性的问题,然后提出符合我们发展阶段、具有中国特色的碳中和发展战略,特别是实施路径。目标愿景我们已经提出来了,但是关于路径方面其实还是有非常多的讨论和争论,需要进一步在全社会形成共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们工作的关注和支持,最后祝会议圆满成功,谢谢!